义不苟且

“对不起,不耽误大家很长时间,这是我们要谈话的名录。”

省厅督察来人,把名录递给了程长峰。聂敬辉、贺炯、宋玉河一干指挥成员都在内,两方像谈判一样隔着会议桌,似乎有剑拔弩张的气氛。

名录上标着以邢猛志、武燕、丁灿为首的一干参与行动人员,不用想也知道是为所谓的“程序正义”而来。恰恰这个正义,是最容易挑到毛病的地方。

说话的督察圆着场道:“我看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事是省厅打黑除恶的挂牌大案,又是历年来罕见的制枪案,部里和厅里都很关注。即使有问题也是瑕不掩瑜,我们查阅了整个行动过程音像资料,在端掉制枪窝点的时候,没有下达任何命令,指挥麦是静默的,还有,你们行动的成员,怎么可能是……”

说到此处,宋玉河和总队长有点羞愧地低下头了,聂敬辉出声道:“如果有失误,那是我们在座指挥员的失误。退休返聘回来的华启凤是痕迹专家,他很固执地认为作案手法是群众智慧演化出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们指挥的失误在于,把警力全部放在午马、云城一线,没有想到,他们真在高速路和普通乡道的交会处截获了枪支。”

“那问题就来了,这么重大的任务,为什么使用辅警人员?更大的问题是,这些辅警同志,怎么能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擅自扑向制枪窝点……假设,当天我方出现人员伤亡,这责任谁负?我们是一支纪律队伍,未经允许擅自行动都是要杜绝的,这上面有过血淋淋的教训啊。”省厅督察如是道。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擅自行动是大忌,聂敬辉刚要说话,贺炯插话进来了:“责任我来负,这个捅娄子都是我们禁毒上支援的人手。”

“贺支,您当时并不在现场指挥。”督察问。

贺炯有点难堪地嘘了一口气,忧郁地点上了一支烟,对方竟然没有制止,就听贺炯悠悠道:“其实我们在座的都没有责任,让辅警冲上去的命令没人敢下,包括我,包括聂处,包括程总队长,没人敢下。但是现在,我们却在为没有下这个命令而感到羞愧,窝点距离高速也就十几公里,我们最早到达现场的警力用了五十分钟,他们把运枪车堵在土路上用时三十一分钟,前后相差十九分钟,我相信你们明白这十九分钟的含义,别说十九分钟,哪怕他们提前警醒十九秒,我们都可能拦不住。而拦不住这个团伙的后果,不管是逃进山里还是拼命火拼,对我们来说都将是一场灾难……所以我羞愧没有下这命令,否则今天我会因为背上这个处分而感到光荣。”

这是公然地护着下属,不过回护的理由让督察们心生敬意。他们还未表态,聂敬辉轻声补充着:“也算上我,我和邢猛志通过话,是我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把制枪团伙堵住的。”

“还有我。”宋玉河道。

“我们一个组,有一个算一个,功劳可以让,处分不能谦让。”程长峰道。

这就僵了,督察组长尴尬地看着,没承想遭遇到了铁板一块,他提醒道:“只是谈话,你们就抗拒心态这么重,不能因为一个案子,党性和原则就放一边了啊。”

“组建专案组以来,这是我们唯一一次的意见一致。这样吧,专案组的各次会议、案情讨论都有影像资料,你们肯定没有看全,我把剪辑出来的视频放一遍,如果你们看完,知道这几个人的所有情况后还坚持,那我就服从组织上安排。”聂敬辉提了一个折中的建议。

得到点头默认,这个组各人像有默契一样,关门的、拉窗帘的、开投影的各忙其事。完事了贺炯、程长峰、聂敬辉次第出了会议室,只留下宋玉河在现场操作着投影。黑暗中静静地听着步话录音,看着各阶段的影像资料,沁山县山区的案发现场,一位辅警在侃侃而谈谋杀的判定,山区追踪路上,几个人手足并用在陡石坡上采集物证。还有一位疲惫的胖子边吃面边画着画像,画像上,肉眼可辨的就是本案的核心人物——郭向阳,笔下绘出的画像几乎和本人肖像一致,着实让省厅来人惊叹了几声。

历次案情分析、讨论、追捕、搜查,都是执法记录仪提取的内容,不甚连贯,但可以看到大致的脉络,当放到华启凤和丁灿一前一后抄着家伙上前和贩枪的司机搏斗时,省厅几位尴尬地摇头。听到那位退役的刑警吼着“抢劫”时,各人的脸上估计全是黑线,黑暗的会议室里咂咂有声。这些上交时都被剪辑了。最基层的执法状态,有时候确实经不起推敲,不过接下来的影像却让他们的认识反转了。他们静静听着。

“能看到最多四个人。三个搬运,一个坐车里,似乎准备走,车都快装满了。”

“支援赶不到了啊,要堵死得有场火拼了。”

“油机说六七八个人,差不多能干挺他们吧?”

“你没看出那个货有点不识数啊……人员不明,装备不明,属于抓捕最难控制的情况。你懂个屁,你以为是你混黑社会时候两拨流氓火并呢?”

“这得统一领导啊,华师父年纪最大,你是正式刑警,我呢是临时组长,到底听谁的嘛?”

“我去,敢情仨领导,就我一职工,还是临时的。”

“必须听我的,有我在轮不着你们辅警挡枪子。”

“再拿辅警不当警察,我俩跟你急啊。”

“都闭嘴,我是师父听我的,就凭我抓的人比你们见的人还多,谁反犟我抽谁……都听着,我们现在两条短枪,子弹九发,两支气动武器,铅弹虽多,但如果不击中要害根本无法解除对方的战斗力……所以,我们这么干,掐头,拦腰,捅屁股。他们一分兵,我们就占据绝对优势了,只要能拖住十几分钟,一切就盖棺了。我在前面,猛子、燕子,你俩在中间,下手狠点。小丁,如果有第三个人,就是你的了。就刚才路上那水平,敢顽抗的往死里弄。”

…………

那是执法记录仪记录回来的声音,似乎让听着的督察们也热血沸腾。有人在挪着椅子,有人紧张地嗯了一声,因为听到了枪声。哪怕仅凭声音也能想得出,现场那时的情况该有多么危急,又是一段清晰的录音。

枪声、呐喊声、惨叫声、爆炸声,还有一声虚张声势的喊声:“杜攻城,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们被包围了,马上缴械投降。”

枪声淹没了喊话,轰——轰——轰的炸弹声音。

“干不过啊。”

“干不过也得干,要压制不住跑起来,那就更挡不住。”

“也不知道后面怎么样?”

“华师父是当教练的玩枪水平,应该没事……这个距离打不到啊。”

“拿这个。我去,火山放火了,这蔫巴货干坏事比我还手快……行不行啊?”

“不知道,试试。”

“不行,太危险,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得后悔一辈子。”

“扯什么呢?你找不上男人,准备赖上我了?”

“是啊,咋啦?”

“你们被包围了,马上缴械投降。”

“瓦斯弹……各组突击,顽抗当场击毙……”

“投降,投降,别开枪。”

“手放在脑后,全部到楼梯上。”

“别开枪,别开枪……”

“还有几个?出来。”邢猛志吼着。

录音中断,画面再出,只能看像野兽一样躺在泥地里被俘的头号嫌犯。下一帧画面跟着手电光线呈现着,抓捕行动结束后衣衫褴褛的警员们满脸血痕。他们被架着、被抬着离开了刚刚战斗过的地方。

“停!”有位督察在喊了。放投影的宋玉河点了暂停。

黑暗中沉吟片刻,省厅来人中有人出声说道:“一到基层查问题,都用这招,不是摆功劳就是讲苦劳。我们不否认,这次行动干得漂亮,非常漂亮,但是……功是功,过是过,不能混为一谈。”

“我们没准备混为一谈,能提个小小的要求吗?”宋玉河小心翼翼地问。

“对整个行动过程、信息研判、抓捕等环节重新检视一遍是省厅的决定。还没开始你们就提要求,合适吗?”省厅督察问。

“只是一个很小的要求,已经通知他们几个都来了,只是谈话的时候,不要提及华启凤行吗?”宋玉河小声请求道。

“怎么了?”

“什么意思?”

“对了,这位华前辈,现在什么情况?”

三位督察齐齐出声问。这位前辈一辈子都在一线,曾经是传奇一样的存在,队里都以为他的销声匿迹是退隐了,却不承想传奇终以神话而结局。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都不敢相信是这么一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拿下了惊天大案。

“他……”宋玉河声音轻了,更轻了,喃喃地好久才道:“快不行了,肝硬化转癌,枪伤一处,弹片伤三处,失血导致昏迷后就一直在抢救中,并发了肝功能衰竭,可能就在这几天了。”

“啊?!”

“什么……”

来人愕然声中,如遭晴天霹雳,又沉默很久。宋玉河轻声说着:“堵住枪源是整个行动的爆点,他们四个人伤了两对,有三位是抬回来的,今天才都出院。他们根本不知道华师父的病情,他们感情很好,我怕一下子知道这消息,都受不了……华师父退休后还返聘回来,其实本身也是一个违纪。当时队里已经知道了他的病情,可他执意要回。他的事是局党委集体讨论决定的。本来没人敢同意,可他给局领导交了一份遗书。是抄的,抄牺牲战友池兵山的遗书,那份遗书在建警六十周年的纪念展览上出现过……就是这份。”

他放着投影,放出了一个玻璃格子装帧的信笺,泛黄的纸张,铁钩银画的张扬字迹,那是来自一位全警都熟悉的英模。在死寂的良久沉默之后,听到了宋玉河在轻声诵读着:

“死亡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可总有那么一种不相信、不屈从、不畏惧的人,他们会坚持自己活着的信仰和选择死亡的方式,这就是警察。虽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可却在改变着其他人的命运,让恶者得惩,让善者得安,让正气宣扬,让天下……平安!”

宋玉河诵读着,这场惨烈的生死搏杀历历在目。是一位,是很多位不相信、不屈从、不畏惧的藏蓝银徽,在枪口刀尖上捍卫着信仰、守护着平安,哪怕代价是死亡也在所不惜。

读罢,他唏嘘了一声,很没出息地抹了把鼻子,脸侧过了一边。

三位督察,领头的收拾着桌上的本子,挟在腋下,想说什么,看着宋玉河的样子哽住了。他们三人陆续起身,一言未发,一个接一个地出了会议室,出去的时候还有人抹着眼睛。在他们眼前,三位正装的专案组指挥员,保持肃穆和表情和立正的姿势。再往前,是便装的数人,人站得标挺,脸上的伤痕未消,臂上的绷带未解。齐齐敬礼时,带着绷带的席双虎举得很吃力。

一位督察站在席双虎的面前,轻轻地拿下了他敬礼的右手,很和蔼地看着说道:“应该是我向你们致敬……敬礼!”

三位致敬,礼毕,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匆匆赶回来的小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情况,未等猜测,贺炯烦躁地吼了声:“没事了,都回去吧,该干吗,干吗去。”

程总队长掩饰似的拉着聂敬辉回会议室,不料这时有很不知趣的邢猛志接茬了:“一直在医院,我们怎么知道该干吗去?”

贺炯没理他,扭头要走,邢猛志追着堵着贺炯敬礼嚷着:“报告支队长,我们要求参加郭三枪的审讯。”

“还审个屁,命案撂了一堆,查都查不过来呢。”贺炯吼道。

“报告总队长,我认为案情还有疑点,之前的判断可能出现很多失误。”邢猛志又去缠程长峰了。

程长峰回头说着:“已经在查遗补漏了,失踪的司令婕、闫学军还没有找到,这个关系错综复杂,我们正在捋,云城方面也在重新排查了。”

“放着个现成的郭三枪,不比排查来得快?”邢猛志道。

聂敬辉倚门解释道:“郭三枪是个杀手角色,对于这些人的黑金操作应该不知情。再说他不是负隅顽抗不开口,而是竹筒倒豆子一直往外撂命案,还有什么好审的。他交代的确实比我们查得快多了。”

“是啊,假如这也是一个假象呢?为什么不可能是以交代罪行的方式去隐藏其他的罪行?”邢猛志道

贺炯一下子听蒙了,拉着邢猛志问着:“等等,你这什么逻辑?以交代罪行的方式隐瞒其他罪行?他交代的都是死罪,还有什么比死罪更需要隐瞒的?”

逻辑不通,几位小警笑了,邢猛志却是嗤鼻道:“这个逻辑一直就没通过,首先,郭三枪杀人眼都不眨,彻头彻尾的反社会性格,这点没错吧?”

面向质问,贺炯点头:“对呀。”

“那接下来就不对了,这么反社会的人没经过三查五审熬上十天半个月,立马就交代了?总不至于是在咱们强大的气势下屈服了吧?”邢猛志反问。

一语惊醒梦中人,聂敬辉眼睛一睁脱口道:“对呀,我也觉得哪儿不对劲,猛子这么一提醒,似乎是逻辑不顺啊。”

“您忘了最初对他的判断,要么零口供,要么死了没口供。”邢猛志道。

“对呀,说得我心里也发毛了,似乎审得太顺利了。”程长峰如是道,看看聂敬辉,聂敬辉问着邢猛志:“你觉得可能有什么隐情?”

“本案主谋怎么定?伍士杰被灭口,那在此事背后肯定还有主谋,是郭三枪吗?他连钱都不稀罕,犯罪动机呢?还有给伍士杰提供进口枪管的是谁?司令婕近两年内根本没有过出境记录,这事她玩不转。闫律师也不对,一个土生土长的云城人,这种人只会合法地去犯罪,不可能掺和制枪啊?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案发当天司令婕去扫黑除恶指挥部求救,之后被郭三枪劫持……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情况查清了没有?”邢猛志问。

“没有。”聂敬辉摇摇头道,“审讯只能循序渐进,对于愿意开口的被审人,我们只能顺着挖。”

“如果他也是顺着把你往坑里带呢?”邢猛志提醒道,把聂敬辉听得皱眉了,就听邢猛志又解释着:“假如这是一场反转戏的话,那你就进坑里了……关系这么捋,郭三枪听命于司令婕。当天司令婕接到胡浩的电话,准备出逃,于是策划了这么一场,包括去扫黑除恶指挥部求救,包括路上被人追杀,包括举报胡浩的老婆和他的大舅哥。这么一折腾,专案组见功心喜,忙着抓那拨贩文物的,把司令婕就忽略了,只派了一名女警送她回家………谁也认为这个被包养的小三就是个花瓶,肚里没多少货……这恰恰也是她的目的。就在回家的时候,出了电梯,郭三枪等在那儿,打昏了女警,劫走了司令婕……其实不是劫走,是送她走,而这个时候,郭三枪的分量要比司令婕重得多,他那张脸一出现,我们警力几乎全部冲他去了,那司令婕就可能安生地逃之夭夭了。舍车保帅加金蝉脱壳,有没可能?”

一行小警听得嘴巴也合不拢,任明星回头看武燕,出声问着:“姐啊,那天从山下摔下去,他是不是脑袋着的地啊?”

“没有啊。”武燕没醒过神来。

“那就是在医院吃岔药了。”任明星道。

乔蓉没有斥任明星,不过脑筋转不过弯来,疑惑问着:“那郭三枪的动机呢?还有司令婕的行为也解释不了啊?以投案自首的方式脱逃?难道不怕被扫黑除恶指挥部滞留?一滞留这不都黄了?”

“是啊,这个有点吓人了。司令婕我见过啊,都不敢相信啊。”席双虎道。

“那狠娘们多的是,女人狠起来,根本没男人什么事。你看武燕这样,你能相信全总队没人能打得过她?”邢猛志辩了句。武燕做着凶相威胁了下,把其余众人逗乐了,这时候一直在点着脑袋使劲转脑筋的丁灿喷了句:“我觉得有可能。”

“理由呢?”贺炯问。

“正常的情况呢,正常的人都能想通。但要是反常的情况呢,就得不正常的人才能想通了,比如这位。”丁灿请势示意着邢猛志。邢猛志客气点头赞道:“谢谢夸奖,我也给你一个理由,郭三枪就是个非正常人类。你们用正常的思维,怎么可能捋得清他的想法?所以对付他,必须用不正常的思路来剖析。”

“怎么这么乱呢?”武燕挠着头,看看身边,预感不好了,正常人都迷惑了,估计要被邢猛志带到不正常的思维上了,果不其然,聂敬辉征询其他几人道:“要不,试试,郭三枪这个心态还真不好把握。”

“行!玉河,给他们讲讲注意事项。不得接近,郭三枪的情况特殊,现在都盯着这儿呢。”程长峰被说服了,不过还是疑窦满满的,怀疑地盯着邢猛志,看他乐滋滋的样子,好奇问着:“傻乐什么?看你像心里有谱啊?”

“谱倒还没有。”邢猛志道。

“那乐成这样?”程长峰问。

“哦,来的路上我说我能参与上吧。他们不信,还打击我。这不,打赌他们输了都蔫了,呵呵。”邢猛志回头示意着一行队友,可不都龇牙咧嘴,肯定是输给个不正常的人既不愿又不甘,瞧着邢猛志嘚瑟的样子来气。

程长峰尴尬得挠腮了,一副牙疼表情,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了,瞪了邢猛志几眼,一语不发地进会议室了。

这事没那么容易,光注意事项宋玉河就列了两页A4纸,准备工作又做了四五个小时,还有三级审核和审批手续,一直到天黑才获得批准。批准的也仅仅是增加一个旁听记录的名额,不过邢猛志总算如愿以偿了,终于有机会参与刑事侦查总队史上规格最高的一次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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