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的领地(五)、暴风雪药剂

关于“炼金术是否需要神恩”的问题, 在陆希看来,光明大陆与她的世界所差异的,就在于这里的炼金术使用了魔植和魔兽, 也就是说, 它有了魔力的加入。

对于魔力的问题,陆希也思考过, 虽然还搞不懂它是怎么来的, 但至少对于魔植,她已经初步认为,魔力在魔植体内,也是以物质的方式存在的。这跟魔兽体内的魔力主要以能量形式存在于晶核中还有些不同,其实是更容易理解和研究的。毕竟对她来说,只要是物质, 就是可观察可分析的, 而不像能量这玩艺儿, 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既然魔植里的魔力是以物质方式存在的,那么所谓的净化就可以理解为消除了一部分在药剂中不但无用, 还对人体有害的物质, 但是消除的这部分物质究竟是不是魔力, 那可就不好说了。

甚至陆希有个大胆的猜测,那是在听说了翠绿之心药剂之后生起的,只不过她没跟金妮提——她猜想, 翠绿之心药剂中起作用的,很可能就是月亮藤中的那部分“魔力”。

而如果魔力能够让人们提高神恩觉醒的几率——所谓的提高天赋也无非就是更容易觉醒神恩而已——那就能够证明, 魔力和神恩, 本来就是同出一源。

这想法说出来太过惊世骇俗, 而且肯定会被教会打成异端, 所以陆希也就是想了想,就暂时给压下去了,毕竟她现在也没法去验证。

但是今天冯特伯爵提到的这个“暴风雪”药剂,又把陆希这个想法勾上来了——那位侯爵之所以在醒来之后失去斗气,会不会因为这个药剂把他体内的斗气与黄金比蒙注入的毒液当成了一种东西?

斗气即神恩。而黄金比蒙的毒液则是魔化而来,或许就是以物质表现出来的魔力。而药剂把这两种东西全部给消除了,就像化疗既杀癌细胞又杀好细胞一样,因为这两种细胞其实皆来自人体,系出同源,所以不够靶向的药物就难以分辨?

这岂不是又从另一个方面证明,魔力和神力,很有可能就是同一种东西?

陆希忍不住观察了一下冯特伯爵的表情——他有没有产生类似的想法呢?她觉得有可能。

自从她来了长云领,冯特伯爵的态度很有些反复无常,比如一边放手让她搞堆肥之类的事,一边又忍不住追问她的身份;又比如对于她所说 “炼金术不需要神恩”格外上心,并没有斥责她是异端邪说,可又不停地拿反例来驳斥她。

从这里头,陆希感觉到一种很矛盾的情绪。很难说得清这是向往还是恐惧,是支持还是反对。但是想想这也正常,毕竟冯特伯爵自己就是拥有神恩的人,尽管厌恶教会,可他还是把自己放在光明一边的。可如果有一天证明光明与黑暗原是一体,他与魔鬼并没什么区别,岂不是把他的信仰都给摧毁了吗?

不过冯特伯爵这种情况,对陆希当然是有利的,所以陆希打算揣着明白装糊涂,该搞什么搞什么,让冯特伯爵自己面对事实,慢慢消化吧。

冯特伯爵说完“暴风雪”药剂的事儿,也在等着陆希的回答,没想到她半天不吭声,只拿眼睛看他。两人大眼对小眼地看了一会儿,冯特伯爵有些忍不住了:“你怎么看?”

“啊?”陆希眨眨眼睛,“我没见过这种药剂啊。以后如果有机会能弄到尸鬼花的话……”后面她不敢说了,怕冯特伯爵也拿奴隶去培育这种魔植,毕竟长云领这个地方,听说冬天也是十分冷的。

这个回答让冯特伯爵有些失望,却又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到底还是补了一句:“现在你知道,炼金术里不可能完全不需要神恩了?”

“这个可不一定。”陆希摇摇头,“那位侯爵失去斗气可能有其它原因,与炼金过程中是否加入神恩未必有关系。”很可能是用药过量了,所以在中和了黄金比蒙的毒液之后,剩下的药力就把倒霉的侯爵大人的斗气也一块儿化掉了……

只可惜,她没有试验材料呀。

“说得好像有了尸鬼花,你就能弄明白似的。”冯特伯爵哼了一声。

陆希无语地看着他,不打算说话了。她算是明白冯特伯爵这个心理了,就是非要压她一头不可,好像能够驳倒了她,自己心里就安定了一样。其实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答案吧?

心里吐槽,陆希嘴上却一声没吭。果然冯特伯爵也没再说什么,扔下一句“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就离开了餐厅。

在马车上趴了半天,说累不累,说不累吧浑身的骨头感觉都是酸的,再来这么一番头脑风暴,陆希也想休息了,然而她一推开卧室的门,脸立刻就不由自主拉得老长:“你怎么又在这儿?”

海因里希手里掂着两根六棱形的水晶晶柱,一根是烟灰色,一根金黄色。陆希一眼看见,简直佩服:“你怎么搞到手的?”她弄出来的那些金黄色水晶,敢打包票一定是丹尼斯亲自给收了起来的,这都能偷出来?

“不是用面包烤吗?”海因里希反问了一句。

陆希想给他跪:“你还去烤面包了?”真有精力啊!

第57节

海因里希嗤了一声:“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差吗?在马车里坐半天都累!”

陆希又想抽他了:“那是。我一个普通人类,没法跟你一个魔鬼比。”岩浆与烈火里出来的生物,那是没得比。

“岩浆与烈火?”这次看起来海因里希想抽她了,“教会的谎言,我还以为你至少有点分辨能力呢。现在看来,你的脑壳里装的大概才是岩浆。”

“行行行,我是岩浆,那你就是从我脑壳里爬出来的,一定是我幻想的产物。现在我要休息了,幻想生物可以消失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诸鬼退散!”

海因里希太阳穴开始突突跳动:“你是不是太放肆了?真觉得我有求于你吗?”

陆希真的很困:“你总不能不让我睡觉吧?我是个普通人类,不睡觉是会猝死的!”

海因里希才不管她死不死,把两根水晶举到她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干吗?”陆希打了个呵欠,“无尽深渊也产水晶?就算产,你还打算跟人类做生意吗?”

海因里希强迫自己不拎着陆希的领子把她提起来:“我是问这里头的道理!水晶为什么会变色?”

“因为染色啊——”陆希把给冯特伯爵讲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海因里希皱起眉头:“可是面包里有什么染料?面包无非是小麦、盐和水而已。”如果小麦和盐能染色,早就拿来当染料了。

“这我真不知道。”陆希老实承认,“我只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这种方法,具体的颜色从何而来,我也不明白。”

这个知识当然是从她继父的女儿那里听来的。

那会儿陆希第一次去她母亲的新家庭,就被惊住了——继父是个成功的商人,他的女儿学的是珠宝设计,家里有一间专门为她设的收藏室,里面放着各种宝石的样品。当然,每一件样品都不大,但那也是一笔当时的陆希根本不敢想的巨额财富了。

继父的女儿是个挺活泼的姑娘,跟陆希的母亲关系像似朋友,所以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只比她大几天的姐姐也挺和气,不但带着她参观宝石,还讲了不少关于宝石的知识和趣闻。

这个烟水晶变黄水晶的方法,是归在染色类里的。说这是乌拉尔居民的染色方法,把烟水晶嵌在面包里烤,就会变成金黄色烟水晶。

当时陆希也好奇地问了跟海因里希相同的问题,结果那姑娘不好意思地跟她说,她也不知道原理。毕竟她也刚上大学,还没研究宝石的晶体结构啥的。

陆希也觉得这样不好。妹子带她参观还讲故事,她把人家问得答不出来,多尴尬呢。所以后来她有疑问也憋在心里,只管听讲就是了。

再后来她工作了,刚开始的几年被领导发配边远山区,连回来休息的时间都不多,也就渐渐跟继父那边疏远了。对于宝石的知识,也就基本到此为止,当然也就仍然不知道,面包究竟是怎么给烟水晶染色的。

海因里希盯着手里的水晶,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还有别的染色方法吗?”

“别的没有了。”陆希又打了个呵欠,敷衍地说。

其实给水晶改色的方法还有,但那归属于热处理和辐照处理,不算“染色”,所以她也不算骗人啦——陆希心安理得地想。

“不过你问这个到底要做什么?”又不是要给宝石染色卖钱,那刨根问底的究竟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海因里希瞪了她一眼,扭头走了。陆希困得要死,对着他的背影翻个白眼,爬上床瞬间失去意识……

次日一早,一行人还是照原计划启程了。按照陆希的意思,冯特伯爵付了一笔钱给镇长,然后安排人把所有的水晶囊,连同一部分废矿石,送往了青石城。

“小姐不是要把所有的矿石都买下来吗?”琳听说只让往青石城送一部分废矿石,顿时心里一松,随口问了一句。虽然昨天晚上亲眼看见褐色的劣质水晶变成了金黄色的,但她心里仍旧不相信那些废矿石能有什么价值——难道小姐有铁嘴珍珠鸡的魔力,能把废矿石变成水晶吗?

啊呸呸呸,怎么能把伯爵小姐跟魔兽相比!至于用魔力那更不可能的,使用魔力,那不就成了女巫了吗?

不过琳还没有自我批评完毕,就后悔自己多嘴了,因为她听见陆希很愉快地回答:“是要把所有的矿石都买下来啊,不但是现在已经挖出来的,还没挖出来的那些也要。”

琳顿时眼前一黑——她就不该多嘴!

“可,可是您刚才说只送一部分……”她还以为是只买这一部分呢。

陆希看着可怜女仆的脸色,笑了笑:“当然要先试验一下了。”能够成功的话,将来玻璃工坊自然是要开在柳河镇。再说这些废矿石也还要经过破碎和淘洗,这当然都是在矿山上就搞好最方便啊。

琳只想抽自己一嘴巴,但看陆希胸有成竹的模样,又不禁升起期待——这些废矿石,难道真的能变成好东西吗?

水晶囊买得太多,整个队伍都知道了,骑士们也挺好奇的,找不到丹尼尔,就有人来问伦吉尔:“你昨天跟着伯爵小姐去的矿山,知不知道那些水晶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买那些劣质的东西啊?”

伦吉尔的心情并不好。因为她发现丹尼尔现在变得有点奇怪,对伯爵小姐的态度跟他从前大不相同,简直判若两人了。

伦吉尔知道丹尼尔是要跟伯爵小姐结婚的。但那个时候丹尼尔自己都很烦这件事,只是为了长云领不落入教会手中,为了伯爵大人的心愿,所以他什么都愿意做,包括结婚。

对于这种情况,伦吉尔有点隐秘的欣喜。虽然她也知道这样不太对,但她能怎么办呢?丹尼尔二十出头就已经是中级骑士,很得伯爵大人看好,认为他以后可能成为大骑士。而她自己呢,只是个无论怎么锻炼都无法觉醒神恩的普通人,说得好听把她也算在骑士侍从里,其实说起来她根本不合格——神恩都没有觉醒,算什么骑士侍从?

这样的她,能跟丹尼尔结婚吗?她不敢想。

而丹尼尔如果跟伯爵小姐结婚,将来就是长云领真正的领主,这对他而言也是最好的了。甚至对长云领来说,也是最好的。

伦吉尔跟丹尼尔一样,都觉得冯特伯爵是最仁慈公正的领主了,而教会则是骗子和吸血鬼,还企图用控制觉醒神恩的渠道,来控制和压制贵族。不说别的,教会撤走之后,领民们的十一税就不必交了;而看看王国如此大的领地中,有哪位领主会像冯特伯爵一样,组织商队销售领民手中的皮毛等货物,以免他们被那些狡猾的商人欺骗?又有哪位领主会在每年冬天都给领民救济的粮食和盐巴?

而丹尼尔如果做了领主,也会跟冯特伯爵一样,这对长云领的领民来说不是最好的吗?

一切都很好,那她也会很替丹尼尔高兴的。当然,丹尼尔跟伯爵小姐没什么感情,这一点对她来说……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连这一点隐秘的窃喜,她似乎也要失去了?

那位伯爵小姐究竟做了什么,会让丹尼尔的态度发生这样的转变?伦吉尔很想知道,但同行的骑士们也都不清楚。而清楚的丹尼尔根本顾不上跟她说话。

不会是中了什么巫术吧?伦吉尔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是听说过有些女巫会炼制“爱情魔药”的,这种魔药可以让你喜欢的那个人也爱上你,在药效消失之前都忠贞不渝。

听说,尽管嘴里喊着女巫都该送上火刑架,但有不少贵族的小姐和夫人,都对这种魔药很感兴趣,私下里也会购买,甚至为了得到魔药而庇护一些女巫……

伦吉尔乱七八糟地想着,目光也不由得投向前方的马车。马车的车窗开着,能看见伯爵小姐趴在窗框上往外看,而丹尼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策马到了车窗边上,正弯下腰不知在跟伯爵小姐说什么。

从伦吉尔这个角度,她看不见伯爵小姐的脸,却能看见丹尼尔的。那个一向学着冯特伯爵一样不苟言笑的年轻人,居然眉眼间都带着笑意。如果不是魔药,那这位在农庄上长大的伯爵小姐,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能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呢?

陆希不知道有人在观察她,还怀疑她使用了魔药。她是在马车里坐得实在有些无聊,所以开窗透透气。然后她就发现这一路上虽然有田地,可是土质看起来就有些贫瘠,而且大片的地都空着,显然是准备休耕。这不能不让她想起自己堆的那些肥,顿时就恨不得在这些田地旁边也都搞起堆肥坑来。

可惜现在只能想想。毕竟肥料的效果都还没有出来,冯特伯爵不可能让她立刻就开展大炼粪肥,也许烧土粪倒可以先搞起来?毕竟光明大陆的烧荒也差不多,搞这个不用担心被人联想到什么巫术之类的事情上去。

就是烧土粪有点污染空气,效果也不如堆肥好。唉,她真的好怀念她的堆肥啊,再过几天,那坑里的肥就要翻堆了,到时候如果她回不去,那些奴隶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还有还有,老约翰和那个叫穆拉的,伤病也不知好了没有……

当然这个时候陆希并不知道,在她想起穆拉的时候,穆拉搞了些什么事。

第70章 守夜之人(一)、这些守夜人很好用,但也太过狂热了

放飞纸鸟之后, 穆拉背上的鞭伤就开始结痂了。

如果是别的奴隶,伤口化脓还能这么快恢复,简直要跪下来感谢光明神保佑, 可是穆拉和阿芙拉却是满心惶恐, 几乎是隔一会儿就要检查一下后背,唯恐这只是假象, 实则魔鬼的力量已经侵入穆拉的身体, 正在从内而外地腐蚀他。

“你觉得疼吗?”阿芙拉再次看过穆拉的伤处,可是伤口已经变成暗红色,开始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痂,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她只能发问。

“问问问!你别问了行不行?”穆拉自己也是恐慌的,根本安不下心来, 隔几分钟就下意识地感受一下后背, 然而每次都只是有些微痒。明明知道这是伤口在愈合生出新肉的正常反应, 可他心里就是不能踏实,恨不得把那些痂剥开, 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真的长好了。

偏偏这个时候, 阿芙拉还要不停地问问问!问得他更加心焦了。

阿芙拉也很委屈:“我还不是关心你。”明明是穆拉自己说的, 魔药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愈合了伤口什么的,要不然她现在得多高兴,怎么还会这么忧心忡忡的。

两个人斗鸡似地对视了一会儿, 阿芙拉先受不住了,带着点哭腔小声说:“真的是魔药吗?也许不是呢, 也许就是炼金药水啊!你看老约翰, 不是已经好了吗?”她真的盼着这是炼金药水, 为什么穆拉要说是魔药啊。

穆拉也是心烦意乱:“你小声点!老约翰那个老家伙, 说不定过几天就……”

他说了半句就停了下来。毕竟他并不想诅咒老约翰,也不是盼着他不好。

阿芙拉从板棚的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老约翰的板棚掩着门,但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应该是老约翰已经在做那个魔像了——哦不,伯爵小姐说那不是魔像,是个农具,叫做“曲辕犁”。

而那个老奴隶科林,也还在老约翰的板棚前的空地上坐着。他现在跟老约翰住在一起,照顾他的咳嗽病。大家都看到了,尽管住在一起,可是他并没有染上咳嗽病,而老约翰更在好转,所以大家都说,那一定是炼金药水,伯爵小姐真的懂炼金术!

科林面前又堆起了一些杂草和树枝什么的。上次炭窑的那对姐妹找来的一朵什么花,伯爵小姐说了那是很有用的东西,所以管事的带着人去把那些花生长的地方都给圈了出来,还奖给了姐妹俩一大块新麻布,够她们俩做两件上衣的!

所以这些天,总有从城外回来的奴隶弄回些植物来,甚至还有人往回带石头的,都盼着自己能找到有用的东西,也得奖赏呢。

还有那些跟着伯爵小姐去搞什么堆肥的奴隶,这几天伯爵小姐出门,他们也还在干劲十足地挖坑建什么堆肥舍。而且听他们说,那个堆肥什么东西都可以,比如吃剩的骨头、路边的杂草,甚至铺旧的稻草什么的都有用,所以也有奴隶会去捡这些东西,送到他们那里去。

一时之间,好像所有的奴隶都有了盼头似的,都活动了起来。只有他们夫妻俩,在板棚里终日惶惶。

阿芙拉简直希望自己从没听穆拉说过什么女巫的魔药,那她现在就只会高兴丈夫的伤势好转,而不是在这里胆战心惊了。

穆拉其实也有些后悔,可是一想药是用在他身上的,万一这真是魔药,那他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以后还会死吗?而且纸鸟已经放飞出去了,现在后悔毫无用处,只有希望教会的人尽快来救他,不管是魔药还是炼金药水,都不如一瓶圣水让人放心!

也不知道纸鸟飞到面具手里了没有,他们什么时候能来啊……

被穆拉心心念念的纸鸟,在放飞之后就变成了一只不起眼的黄雀,像是被什么指引着,飞出长云领,于暮色降临之后飞入了一个镇子。

虽然天还未全黑,但镇子里已经关门闭户,偶尔有哪家窗缝里传出婴儿的啼哭,也迅速被堵上了。整个镇子仿佛一座坟墓,半点声音都没有。

黄雀在空中盘旋几圈,忽然双翅一敛,向地面急坠下去。在低过屋檐之后,它忽然就变回了一只纸折的鸟儿,因为身体骤然变轻而飘**起来,被屋檐下伸出的一只手恰好接住。

一张仿佛撕裂又被缝合起来的脸从暗影中出现。也幸好现在街道上并没有人,否则若是有人看见这张脸,怕是会吓得尖叫出声。

“女巫的魔药?”那张脸在发出声音的时候,五官没有半点移动,连嘴唇都还紧闭着,仿佛这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张覆盖在脸上的面具,就连声音都有些闷闷的,好像是从面具深处发出来的,“长云领的继承人,是个女巫?这可真是太好了!”

“女巫?”站在他身后的人皱了皱眉,“这不太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面具的嘴角稍微往上扯了扯,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但熟悉他的“红龙”却知道,这是他心情十分兴奋时才会有的表情,“冯特伯爵自己就是个异端,否则为什么放着王室给他挑好的人不要,却弄回一个私生女?王室也是些废物,私生子不是根本没有继承权吗?”

红龙从他手中拿过纸鸟,将折叠起来的纸展开,借着最后一线天光可以看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这些字当然不是穆拉写上去的,他根本就不会写字,是他对着纸鸟口述的消息,被自动转化为了文字。

浏览着这些文字,红龙随口回答:“那是在有婚生子嗣的情况下,私生子无继承权。”但众所周知冯特伯爵根本没有婚生子女,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私生女,从血缘上也比王室给他挑的那个侄子更近,所以冯特伯爵如果愿意,是可以把爵位传给她的。

“可她是个双黑!”面具有些狂热地说,“当年长云领的神罚不就是因为埃里克·冯特找了一个双黑的女奴吗?双黑是迷失之国出来的堕落血统,天生的女巫!他当年找了一个女巫,又生下一个女巫,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就连他自己,也多半已经被女巫**而堕落了!”

红龙不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不禁按了一下太阳穴——这些守夜人是很好用,可有时候也实在是狂热过了头。双黑是堕落血统不假,可说是天生的女巫那就太过激进了,不说别的,教会内部还有双黑的圣女和牧师呢,难道要把他们也说成是巫师吗?

再说,一个大骑士堕落可没那么容易。一年前还有大主教给冯特伯爵治疗过诅咒,可以证明他仍旧是个光明骑士,并未坠落于黑暗之中。面具这样信口开河并没有多大用处,反而容易引起那些贵族的猜忌——如果随便就可以说一位骑士或领主堕落,那其他人也会感觉到危险,从而下意识地抵触教会。

可是面具并不算完。看见红龙不赞同的神色,他激动了起来:“难道不是吗?这上面不是说了,那个私生女在用女巫的魔药吗?难道你觉得用柳树皮煮点水就是炼金药水了?这明明就是女巫用的草药!而长云领已经称呼她为伯爵小姐,这还不能证明冯特伯爵也堕落了吗?”

这当然不能啊。红龙知道的可比面具多得多,毕竟面具只是个守夜人,他来自黑暗,为主守夜乃是自我救赎,本质上不过是个罪人罢了。而红龙身为火系骑士,正经的光明血脉,如果不是恰好克制这些黑暗骑士,他就会加入教会的光辉骑士团,而不是在这里做暗夜出行的裁判者了。

所以他跟面具虽是搭档,却并不可同日而语。

“你等一下,我要向大主教传讯,询问一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现在天也黑了,食尸鬼也该出现了,你注意警戒。”红龙简单安抚了一下面具,就以换个方向警戒为借口,离面具稍远一些,才取出了一块传讯石。

这块传讯石是由一种魔兽“循声蛙”的魔晶做成。这种蛙类彼此之间可以用一种人耳听不到的声音相互呼唤,其距离可长达数十里地。雄蛙与雌蛙若是□□,则相互之间的感应距离可以更远上数倍。

用这种雄蛙与雌蛙的魔晶配对,就可以炼制出传讯石,即使相隔百里,也能瞬间传信。

红龙把纸鸟上记载的药水配方传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传讯石里就传出了他熟悉的声音:“柳树皮确实是一种有效的药水原料,用这种药水治好的人,不会被魔力反噬。”

红龙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并不是每一种草药都可以被叫做“女巫的魔药”的。凡是魔药,疗效必须是假象,而被治疗者在事后不久就会被反噬甚至死亡,而像这种真正能治好病人的,就不能算是魔药了,否则,岂不是在承认女巫也能治疗吗?

“那我们对长云领……”其实当初把纸鸟给出去的时候,原是指望这个奴隶能找到真凭实据,谁知道他传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个配方。因为怕被冯特伯爵发现,纸鸟是一次性的,现在传出一个无用的消息,那个奴隶也联系不上,就等于废掉了。

传讯石那头沉吟了一下:“这一个不是魔药,但可能还有别的。”女巫确实喜欢用草药,所以这种用草药治病的,很有可能就是女巫,“听说柯恩大主教正在那一带苦行?”

苦行主教的名声,红龙当然听说过:“是的。上个月他曾在长云领附近的黑莓镇出现过。”

“那就去找他,让他去长云领看看。”长云领虽然拒绝教会进入,但苦行主教是不会被任何地方拒绝的。

红龙应诺了,看着传讯石的光泽黯淡下去,就走回了面具身边。

“怎么样?”面具已经很不耐烦,一看见红龙回来立刻亢奋地追问,“我们可以去长云领了吗?”

红龙顿时又有些头疼:“不,这个证据不足,我们——”

第58节

他还没说完,面具的脸上就猛然出现了一道裂痕:“怎么证据不足?用草药的难道不是女巫吗?”

他苍白的皮肤像被撕开的的羊皮纸一样向两边裂开,露出底下鲜红色、似乎还在蠕动的血肉,从那些血肉里,有一些像缝合线一样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地想探出头来。

红龙的脸色微微变了,背在身后的手指间冒出一团火苗:“你冷静一点。这是大主教的命令。你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我们不能一次就把长云领钉死,那就会惊动冯特伯爵,事情会更难办。那毕竟是他的领地,主允准了贵族在自己领地里的权力,我们不能够轻易挑衅,这同样违背了主的意愿。”

也不知是大主教的名头起了作用,还是主的意愿起了作用,总之面具脸上的裂痕收敛了一些。红龙悄悄松了口气,收起掌心的火苗:“你要知道,为主守夜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更不是一味的激进和狂躁就能成功的。教会把魔鬼赶出光明大陆花了上百年,难道你觉得彻底清除它们会这么容易吗?”

面具沉默了几秒钟,用嘶哑的声音说:“你说得对,我太激动了,有些控制不住。”

他虽然这么说,但脸上的裂缝并没有完全消失,仍旧有些细细的缝线样的东西在裂隙边缘伸缩。红龙看着他这样子,心里也有些烦躁:“你要控制自己。裁判所知道你对主的忠诚,也在给你物色合适的圣女了。明年新年的时候会有一批新圣女,也许那时候你就能找到合适的契约者。”

面具自己也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不满:“可是大主教都无法抑制我的病,圣女真的有用吗?”还是新的圣女,想也知道新圣女都是刚刚觉醒神恩的人,怎么能跟大主教这种级别的神职人员相比呢?

“那不一样。”红龙安慰他,“圣女原本就是专门为治疗和净化而得到神恩的。并且契约者不是普通的治疗者,她会用自己的灵魂来净化你的灵魂,是专门为你配备的。之前有了契约者的守夜人都好转了,你也会好的。”

面具的目光亮了起来:“灵魂契约吗?”

“应该是的。”红龙对这个也不是太清楚。守夜人的契约者是个秘密,即使他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只知道有了契约者之后,守夜人的狂化情况会得到改善,有些效果特别好的,甚至能够跟他们这些裁判者一样正常。

同时,教会只要把他们的契约者扣在手里,就可以更好地控制守夜人,也不用红龙这样的裁判者费心监督,可以把他们真的当成同伴了,而不必时时提防,生怕他们失去理智攻击自己的搭档。

虽然合适的契约者并不好找,但如果圣女数量足够的话,先随便配备一个也能减轻守夜人的症状。当然如果是级别特别高的守夜人,普通圣女很可能使用不了多久。但面具的级别还不算太高,中级黑暗骑士而已,哪怕是新晋圣女,也足够安抚他一段时间了。

红龙心里想着,面具已经忽然将头转向街道一端:“有动静了。”

他这么一说,红龙也立刻竖起耳朵,但足足过了几秒钟,才听见那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果然这些守夜人们,对黑暗生物的感应要比骑士和神官更灵敏,也许真是因为同出于黑暗,是同类之间的感应?

但不管怎样,等了半夜的食尸鬼终于来了!让面具去大肆杀戮一番,也能降低他的狂躁情绪。只但愿他不要杀得太过兴起,波及到了平民。

红龙这么想着,已经看见了走到街道中间的食尸鬼。

惨白的月光下,这种看起来像鬣狗一样的黑暗生物走走停停,不时转头四顾,像是在嗅闻死人的气味。

以红龙高级骑士的目力,可以看清食尸鬼那张似人又似狗的脸,以及双目中的两点红色光芒——这是一只高级食尸鬼,一般来说这种食尸鬼往往会统领数十只低级食尸鬼,也就是眼睛为苍白色,没有光芒的那种。

也不知道这个镇子究竟是做了什么,竟然会招来高级的食尸鬼,这也是当地牧师的失职。不过这样也好,能让面具杀个痛快了:“去吧。尽量不要伤人。”

面具脸上骤然出现一条极长的裂缝,几乎是从额头到下巴,将他的脸撕裂成了两半。并且被撕裂开的两半脸皮还在蠕动,各将一只眼睛向侧面转去,似乎是要各自为政。面具喉咙里发出快乐的咕噜声,一下子就蹿了出去。

他的脸似乎分裂得更彻底了……红龙生理性不适地眨了一下眼睛。之前裁判所认为面具是木乃伊血脉,但现在看来,他总觉得不太对——木乃伊有分成两半的吗?又或者他只是太过狂躁的缘故?

不管怎样,快点给他找个契约者吧,但愿明年的新圣女里有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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