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寻觅

淅淅沥沥的雨下着,蒙蒙的雨中视线受阻,只能看到山顶氤氲的水汽,腾腾的水雾把这里变得宛如仙境。在仙境的中央凹地,是一处砖垒的场地,用途不明,四周一片庄稼地,新种的麦苗刚刚长到了半腿高,在雨中绿油油的,煞是好看,地头垄间间或一两朵不知名的野花点缀,让这片绿意显得更加盎然喜人。

“嚓……”一声奇怪的轻响。

一朵指大的野花倏忽不见。

“嚓……”又是一声奇怪轻响。

地里钻出来的一只松鼠打了个滚,躺下了,身上洇出来的血色被雨水一冲而没。

远处,再远处,场地里厂房二层,开枪的郭三枪淡定地放下了枪,然后拿下了嘴里叼的烟,把烟倒过来放在桌上,那烟已经燃了一半,即便开枪,烟灰也没有断落,而是保持着整支的样子,就在桌上,冒着袅袅轻烟。

“这批货差不多,燕尾配得不太顺滑,有点硌手。”郭三枪道。

那几位惊呆的小伙伴这才醒过神来,秃轴咬着手指还愣着,龅牙的油机哥一吸溜,把嘴唇上亮晶晶的口水吸溜回去了。传说郭三枪枪法如神,那是传说,可今天他兴趣来了试了几枪才发现传说不虚,甚至更有过之,目测近百米的小花骨朵,眼力不好的都未必能看清,可在郭三枪的手下,一枪打掉的是花茎,否则铅弹这么大的冲力,是掀不掉整朵花的。

“差不多就行了,你以为谁都跟你这水平一样?”放下望远镜的杜攻城叹道,再看表情呆滞、眼光却凌厉的郭三枪,忍不住要有生不逢时的感觉,这货要换种活法,绝对是个人物。

“正因为我们不凑合,所以货才抢手啊,市面上的玩意儿和咱们做的比起来,就烧火棍啊。”郭三枪拿起了烟,一弹,烟灰掉落,烟余半支,他幽幽抽着道。

“去,收起来打好包,你俩整点吃的,反正雨大也出不去,今天都歇了,甭出场门啊。”杜攻城安排着,那几位见识过了拿起样品下楼了,有几位不死心也放了两枪,不过连他们自己也没看清射哪儿了。屋里杜攻城轻轻关上门,坐下来,递了支烟给郭三枪,小心翼翼道:“老三,雷子查到汾南了,咱们第一个设站的地方,还把油机、秃轴他们村里人查了一遍,秃轴本来准备回趟家,结果半路吓得又跑回来了。”

“捉奸拿双,捉人拿赃,只要不是当场逮着你扛着气狗的,有屁事?再说了,再抓着扛杆气狗的,不也就没收拘留?”郭三枪不屑道。

“我知道,就是有点心虚。”杜攻城道。

“不干好事的,心能实了才见鬼呢。”郭三枪吐掉了烟蒂,难得地嗤了声。

他一伸手,身上武器卸下来了,那可是支货真价实的手枪,像往常一样,闲了就拆枪擦枪,这边擦着,那头杜攻城小心道:“咱们光做气狗吧,这种玩意儿就算了,反正老伍也……”

说到“老伍”,郭三枪抬眼翻了杜攻城一眼。杜攻城一紧张,不敢往下说了,赶紧拐着弯道:“我是说,这玩意儿好是好,弹药问题咱们解决不了啊,慢燃火药奇缺,一枪只能配一个弹匣。”

“呵呵,想用它的,一颗子弹就够了。你不是心虚啊,是害怕了?”郭三枪道。

杜攻城尴尬笑笑,这话戳到了他心上了,本来想拼了老命捞一笔,可捞到一定程度,又觉得老命还是挺金贵的,真这么一直狠捞下去,肯定是个有命挣没命花的结果啊。

于是他委婉地开始表达了:“说不怕是假的,以前老伍一次顶多三两杆出,咱们一下翻了十倍啊,用不了多久,比狗鼻子还灵的那些雷子就得顺路咬过来。”

“嗯,那你觉得得用多久?”郭三枪问。

“这说不准,咱们以前待的地方可没超过仨月的,这地方虽然隐蔽,可也不能常待。”杜攻城道。

“嗯,再干两票,停。老伍原来的下线手里,货就基本都塞了,得找新销路了。”郭三枪道。

杜攻城吓了一跳,瞠目道:“还继续干?”

“咋了?”郭三枪一副不解为什么不干的样子。

杜攻城心虚道:“现在扫黑除恶风声越来越紧,你没瞧见村里都挂扫黑标语了,别说像咱们这样的坏分子,就连偶尔耍个横堵个路的村干部也给提溜了不少……我是说呀,干完这几票,咱们消停会儿,毕竟燕尾(枪托)、狗狼(弹药)、狗宝(枪机)等这些小玩意儿出处不在云城就在汾南,咱们手里这批货能做段时间,等风声不这么紧了,咱们换个地儿再开工不误啊?”

这是个合理建议,郭三枪擦着手枪,怔了下问道:“今天几号了?”

“十二号。”杜攻城道。

“嗯,你安排下,再干几单,二十号左右挪窝。”郭三枪道。

“哎,没问题……你歇着,我给准备吃的去,今儿咱兄弟们好好乐和乐和。”杜攻城达到目的,兴之所至,乐滋滋地走了。

他没有注意到郭三枪的眼神不太对,有点发怔,擦枪的姿势僵着,像走神了。

是的,每个人都有一个隐秘到只有自己知道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秘密叫:心事。

似乎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让郭三枪纠结,他怔了良久,似乎想到了最美好的事,嘴角浮现出难得的笑意;又似乎想到了最激动的事,仿佛那激动余波未散一般,让他不自然地耸着肩浑身不舒服或者是太舒服地扭着,在他长年冰冷的脸上,此时慢慢地变成了种病态的兴奋。

过了好久,不知道他在隐秘的房间里做了什么,他打开了窗户,望着茫茫的雨色,拨通了电话,通了,那头只能听到微微的喘气声。

“可以准备走了,这儿很快就会被雷子盯上,满世界都在抓我,没人会注意到你。”过了良久,郭三枪轻声如是说道,这个冷酷的人,声音里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温柔……

雨中,夏后县土沟村,一台破烂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吼着,晃悠悠地开过村路,邢猛志开着车避让,那车扬长而过,车里笼里关着一头猪,倒视镜里,车后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母猪配种。

“不用再往前走了。”副驾上的华启凤提醒道。

“为什么?”邢猛志问。

“出了土沟就是镇上,人口密集地不可能设点了,也离高速路太远,一路上留下的目击者太多,不符合这群人的风格。”华启凤道。

“你从哪儿能判断出来这个团伙的风格?”邢猛志问。

“一个团伙的头脑会把自己的特质赋予这个团伙,狮子领不出一群绵羊来,孤狼也领不出一群狐狸来。郭三枪的风格就是避开人群,避开所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节点,比如监控、目击者、城镇等,他不一定是主谋,但在小团伙里有绝对的权威。”华启凤如是道。

“您不说所有分析罪犯心理的都是扯淡吗?这就分析上了?”邢猛志道。

华启凤斜眼一觑,答非所问道:“你称呼我是‘你’,这是常态,但如果称呼‘您’,这就是偏态。不是疑问也不是求教,而是质疑,对不对?”

邢猛志一龇牙,乐了,这老头眼光贼得紧,想在他面前藏住秘密显得不太可能。

华启凤不悦道:“要求教我可以解释,但要质疑,那就等验证吧。”

“好吧,我求教。”邢猛志道。

“对嘛,这个态度才对。一个团伙被支配的成员是一种从众心态,这种人是不会有什么意识和主见的,就像我们的集体,要个体绝对服从命令,上下才能一致爆发出战斗力。反之团伙也是如此,郭三枪肯定不会习惯和坐视这些犯罪行为按别人的想法来,他只要一吱声,你说别人敢不听吗?如果他一吱声,那这些团伙的犯罪行为,就附加上他个人的特质了。”华启凤道。

“也对,就像贺炯和程长峰风格完全不同,贺炯喜欢深藏不露,示弱以敌,关键时候致命一击;而程长峰呢,喜欢大开大合,估计是要快拔萝卜不洗泥啊。”邢猛志笑着评价两位领导,语气里毫无尊崇成分。

这话听得华启凤牙疼了,语重心长说着:“你别贺炯长、程长峰短的,我是他们师父我能叫,你也能叫?别跟我一样年轻时候谁也不放在眼里,到老了撑死了混个大队长,屁股还坐不热就得退休了。”

吹胡子瞪眼的老头不知道哪儿显得可爱,把邢猛志给逗乐了。两人一路说着寻着新路,驶到一条无名路时,却被一辆越野车拦住了,更意外的是,副驾上伸出来的脑袋是武燕,笑吟吟地向邢猛志招手。

招手不起作用,邢猛志还傻愣着没明白怎么回事呢,武燕急了吼着:“上来上来,换车,定位都找你们半天了。”

来的越野车肯定要比邢猛志出来驾的小车好使,两人冒雨钻进车里,另一辆车给了民警自行开回。这一个意外可把邢猛志高兴坏了,兴奋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专案组认可我们的方案了?哟,火山你撅什么嘴啊,派你来啦?”

“别瞎高兴啊,总队长和聂处不放心,派我们来跟着你,行就查查,不行就撤回去。”武燕道。邢猛志立时反驳:“不可能吧,把最牛逼的技术力量都派过来了,还有几组啊?”

“别把自己当根葱,之所以把我派来,是因为专案组已经去了更牛逼的技术力量。”丁灿道,表情有点落寞。武燕坏笑道:“别指望他了,他为情所困,身上就有光环也显不出来了。”

“哦,我明白了,网安支队支援的人来了,不会是邱小妹到了吧?”邢猛志脱口问。

丁灿无语,欲言又止,这表情不用回答都是。邢猛志一拍他肩膀,给了个搂抱安慰,不过话就难听了:“兄弟,那你不该来啊,错上加错了,我们找到的机会和中双色球差不多,你有可能跟着我从去年拔起的地方摔下来,而且是脸先着地。”

“呵呵,那正好破罐破摔了,没关系。”丁灿道,心态明显不对。

“你俩慢慢叙,华师父,聂处交代我们一路陪同,如果有发现让其他组就近驰援,车上配了高功率通信器,就在山区也能保证信号,我配了一支枪,有什么……嗯……”武燕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照实说出来了:“有什么听邢猛志的指挥。”

很意外,聂处长似乎对邢猛志的评价不低,更意外的是,华启凤居然没有异议,他点头道:“这算是聊胜于无下了一步闲棋,那我说说我们这两天的情况啊,走了四个口子了,最近一个连着土沟村,前三个分别是双庙、神西岭、佛堂村、瓦窑寨,双庙和神西岭相隔不远,主要排查的思路是:第一,距离高速路不远,可以最近地接触到高速路面,从而方便传递货物;第二,他们肯定是外来户,肯定需要场地,我们就查当地是否出现过外来身份不明的人员;第三,必须有电力,民用电即可的场地;第四,方便的时候,我们可以通过询问目击者的方式辨别郭三枪、秃轴、油机这伙嫌疑人,从最直观的体貌特征入手。”

“嗯,明白。”武燕道。

华启凤不悦地看着说道:“不要做应声虫,一个小组需要合力,而且欢迎不同意见。”

“咱们本身和专案组就是不同意见,再加上不同那不乱套了?”武燕笑道。

“不算是不同意见吧,要觉得一点都不可能,肯定把咱们撤回去了。毕竟现在案情最终还不明朗嘛。”邢猛志道。

丁灿插入了,直道:“华师父,我要提意见,您不能有意见啊。”

“说什么呢,我有那么小肚鸡肠吗?”华启凤道。

“好,那我就说了啊,我直觉这个思路没问题,虽说可能隐藏的地方很多,但适合郭三枪的还真不多。专案组现在是跟着伍士杰留下的线索和马宝骏交代的情况,再加上异地发案反查回来的信息交叉比对嫌疑场所,我老觉得有点不对味,就像锤头对付高科技一样,反之用高科技对付锤头,似乎也不对味。”丁灿道。

邢猛志听得烦了,直接嚷着:“说话进主题别让我们猜。”

“呵呵,我的意思是呢,华师父的思路不落伍,但方式落伍,你呢,也一样,都说不管白猫黑猫逮着耗子就是好猫,你脑袋有排斥技侦技术效力的神经,这是不对的,你咋不变得再土点,别开车了,走路排查去呗。”丁灿笑道。

邢猛志没恼,他明白了,直道:“有什么好玩意儿拿出来。”

“当然有。”丁灿一侧身,从包里掏出来个怪模怪样的小玩意儿,前头带着摄像头,纳闷间,丁灿解释道:“远程无线监视探头,自供电可达24小时,配上4G,只要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就可以实现远程监视。也就是说,我们坐在车里,就可以看到你们找到的那些可疑出口的情况。”

“哦,这个省事了,一边排查,一边可以预防疏漏。”邢猛志高兴道。

华启凤还没听明白,又解释一遍,华启凤这才哦了声,直竖大拇指,不好意思道着:“落伍了,落伍了,早有这玩意儿啊,我们年轻时就不至于那么辛苦了。”

“那就改下路程了啊,我们沿途先安装,然后一边拔草寻蛇,一边守株待兔,行吧猛子?”武燕道。

“哟,这还真把我当领导对待了啊,你说这多不好意思,那,本领导同意你的提议。”邢猛志嘚瑟道。

“问你是给你面子,瞧你那傻样,专案组都当笑话看了,还准备在高速路截贩运的,几百公里啊,就你们俩?”武燕哭笑不得道。

华启凤嘿嘿一笑不解释,邢猛志却道:“又加上你们俩,你们觉得不行干吗还蹚这摊浑水?”

“你出糗的时候,保持最近距离看你笑话的,那才叫兄弟,哈哈。”丁灿道。武燕也凑趣道:“万一你中个奖啥的,不抢得来分一份,那都不算兄弟,是吧,华师父?”

“乱了,乱套了,辈分乱了,我好歹也是个过气专家,老了老了,小外孙都快成人了,不能这么为老不尊啊。”华启凤难堪地笑道,在年轻人的玩笑间还有点尴尬。

“没事,师父,您这么浪又这么野,一般年轻人都干不过您。昨儿个您还跟我说了,年轻时候多少警花对您倾心呢,这回头又破一大案,焕发一下第二春,保证还有警花对您倾心哪。”邢猛志逗道,果真是一称呼“您”,基本没一句好话。

“你个臭小子,吹牛的话你也当真?”华启凤回头扇邢猛志脑袋。

开车的、坐车的,一路笑声继续前行了。

雨,下下停停,车,走走停停,笑声和耐心被慢慢地消耗着,恶劣的天气持续着,此行不知道目标在哪里,也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所以更不知道,这一次是从失望走向希望出现,还是……走向另一个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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