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小别墅来了电话。李艳屏抓起电话,轻柔地“喂”了一声。佟定钦家的电话是保密的,能打到这个电话来的,要么是市府的工作人员,要么是省里的领导。然而电话那端没有人应,李艳屏不停地追问“找谁”,对方却不回答。电话那头很安静,不像是无意中拨错号的。李艳屏无奈,只得放下电话。在放下电话的瞬间,她忽然醒悟,也许是佟磊。

嫖娼事件曝光后,佟磊迅速地离开了H市。这个无意中犯下重大错误的年轻人,留在H市只会让佟定钦继续蒙羞。佟磊与佟定钦的关系向来淡薄,特别是佟定钦与吴英离婚后,佟磊几乎不愿意记得自己有个市长父亲。在扫黄现场被逮到时,他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可能给父亲带来的深远影响。而事实上,正是这桩引爆全市的新闻成为佟定钦政途的转折点,让佟定钦原本还看得到曙光的政治道路戛然而止。

事发第二天,有关市长儿子嫖娼的消息在H市传播得铺天盖地,佟磊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父子俩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后佟磊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佟定钦已经入睡了,卧室里传来令人讨厌的打鼾声。李艳屏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许文哲。许文哲现在已经是《H市观察报道》的名记了。当年那些孩子气的争吵早已烟消云散。由于工作的关系,李艳屏一度跟许文哲联系很紧密。现在,她凭着随时间积攒而来的友谊,再次厚着脸皮向许文哲求助。

“文哲,老佟去年特别指示重点建设的科技馆,下个月五号正式开馆了。你们能不能做个后续报道,替老佟说说好话?”

许文哲的声音听上去遥远而冷漠:“大家对佟磊的事件还记忆犹新,这个时候替佟市长大肆宣传,不是引得人们再次议论吗?”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我看社里的风声,是想重点揭露负面新闻。早就想爆几个深度专题了,现在做正合适。”

“两会就要开了,你们这么做,不怕市委、市政府翻脸?”

“艳屏,你也清楚,今年两会就是为换届召开的。这一次,领导班子肯定从上到下大换血。现在揭伤疤,正好为即将组建的领导班子搭高台。”

李艳屏的心在安静中下沉,这些情况不必许文哲明说,她全部都清楚。她打电话给许文哲,不过是像个溺水的人,随处捞救命稻草而已。许文哲的话让她明白,整个H市的新闻媒体已经有了清晰的舆论导向。这一次佟定钦的确是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了。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过了好久,许文哲说:“还记得叶老师吗?他的孩子今年上小学了,读不起书,你能不能帮帮忙?”

“行,没问题,我让人打电话给E县教育局。”李艳屏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李艳屏想赶在佟定钦失势以前,为家人,为F镇多办点好事。她是从小乡村一步步奋斗出来的,她特别清楚无权无势、老实本分的普通老百姓活着有多难。人活在社会中是需要互相扶持的,当年佟卫国能拉她那一把,今天她也可以拉别人一把。更何况,叶老师曾经那么热心地给予她指导。

叶老师是H市大学中文系的大学生,毕业后到了F镇中学教语文。

对于被分配至偏僻的乡镇这件事,叶老师一直耿耿于怀。大学时,他是系里有名的才子。毕业后,大部分本地的同学都凭关系留在了E县,而公认为满腹才华的他却找不到接受单位。最后,由教育局统一调配分到了F镇。他是全班同学中唯一被分配到镇一级中学的。

叶老师的不幸成为了李燕萍的幸运。正是在叶老师的教导下,她于学习之余看了不少好书,在那偏远的小乡镇里学会多思、沉思,不满足于眼前的世界。叶老师特别提醒李燕萍,身为女孩,在乡下重男轻女的环境中,一定要让自己特别优秀,优秀得让全镇的人瞩目。优秀得能获得家里的支持,读高中,考大学,走出F镇。否则,永远都是农民的女儿,永远都逃不出生活在F镇的命运。

叶老师虽然是踉踉跄跄步入了社会的,可在工作之初,还是保持着一介书生对社会的热忱。他信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仅教书育人,还想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有一阵子,他极力推荐自己的学生读《论语》、《孟子》,无奈他的学生们,由于生长环境的限制,大都不肯花时间,也没有悟性去读那些艰深奥涩的古文。只有李燕萍,她像是得到了上天特别的眷顾,不仅能明白他,还能明白他推荐的那些书。叶老师积攒了一肚子的读书心得,常常满腔热情地拉着李燕萍分享。比如有一次,他向李燕萍讲述他的政治理念:“宋朝宰相赵普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对这句话是这样理解的:在统治者看来,《论语》不但是有关为人处世的经典智慧,而且是比法律还要有用的教条。因为孔子提出的核心思想是‘德’,以忠孝仁义来束缚人的行为,要求每一个人都有道德,不好意思作恶。这样社会就会有安宁了。”

李燕萍略想了想,说:“一个人守道德,不等于每一个人都守道德。假若每个人都有相同的觉悟,那社会也不是像今天这样了吧?”

叶老师狡猾地笑了笑,说:“所以说,每一个领导者在读《论语》时都看到另一层意思,‘德’是其中的核心思想,‘德推己及人’才是最终的实施方法。自己守道德是不够的,还要要求别人也同样做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能影响到的只是身边的少数人,即使皇帝也不过如此,从少数人再推及到更多的人。所以不要把皇帝想象得多伟大,不管多大的国家,多复杂的事,最终都是推己及人。”

叶老师喝着廉价的土茶叶,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李燕萍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然而她也深深受到了影响。在随后的多年学生生涯中,她一直以书本的道德规范自己。她与叶老师一样相信书本的权威,知识的力量。可惜几年以后,却收到了叶老师不幸的消息。

叶老师知识渊博,有着一套自由而浪漫的想法,然而这一套想法没法在穷乡僻壤里生存。他在课堂上发表的惊世骇俗的言论,很快就招来了学生家长的抗议,受到校领导警告。F镇虽小,可是从政府到宗祠,都有着自己的一套严格的义理。而恃才放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要被打压的。叶老师感到自己不被理解,满腹才华得不到重视,渐渐地厌倦了工作,心理上也产生了偏差。

到李燕萍读初三的时候,叶老师已经是一副潦草上课,潦草生活的样子。他的单身宿舍里堆满了书,而且都是些与政治有关的书籍。他将《士与中国文化》、《遵义回忆录》、《大国悲剧》放在枕边,一心想了解政治学在为人处世上的应用——因为觉得自己满腹才华,本应前途锦绣,却因为为人处世栽了跟头,吃了政治的苦。书看得多了,最终还是有用的。叶老师语文课没教好,政治报告却是写得文采斐然。几年后,叶老师得到镇长的赏识,到镇政府做了一名办公室秘书。

然而,也许是叶老师没有真正把政治读懂,他在镇政府干了一年多,还是没有得到领导的肯定,反而惹来不少同事嫌恶。后来镇政府换届,提拔他的那位镇长调往别处,叶老师就像个孤魂野鬼,没有一个科室愿收留他。叶老师半生不得志,心里有个结解不开,于某天晚上在镇里投了河,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本家的叔伯们对叶老师的自尽是不能理解的。在他们的想法里,生命是老天给予的,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除了无药可医的癌症,再没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令生命擅自终止。最后,本家的权威人物之一,小学校长李盈山总结道:“搞政治的人,心理素质最重要。像他这种受了点打击就想不开的,谁也不会重用他。”

李艳屏与叶老师相处的时间只有三年,可是受他的教诲良多。有些切实的道理叶老师没能自由运用,她用上了。多年来,李燕萍感触最深的一句话,是“敏于事而慎于言”。她觉得在无数的处世哲言中,这一句是最切实落实到交际中的。在读书时无论是在权威的父辈们面前,还是在表现得比她笨拙的同学面前,她说话总是低调婉转,给每个人留下好印象。在工作以后,她更是觉得需要小心谨慎,不犯“言多必失”的错误。

挂了许文哲的电话,李艳屏在备忘录上写上:“下月回老家,落实叶老师孩子读书事宜。”

(二)

李艳屏去办公室替佟定钦拿工资条时,正好遇到了分管教育的副市长孔维任。孔维任是个瘦高个,褐色皮肤的中年人,脸上总戴一副茶色眼镜,样子很像电视剧《围城》里的李梅亭。

孔维任看到李艳屏,一脸亲切地打招呼:“佟市最近身体好吗?”李艳屏沉静地立在他面前,微笑回答:“好,多谢关心。”她走进电梯时,看到孔维任满脸春风地走进秘书室,此前表露出的微卑而小心的神态一扫而空。

市府里风传孔维任将接替佟定钦的位置。不管孔维任多么努力地掩饰,他的笑容和举动还是流露出某种自得。佟定钦被省纪委召见,秘密谈话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孔维任在沈同舟的支持下,接替了佟定钦的大部分工作。特别让人注目的是,他不仅在事务上主持常规工作,而且还暗中把佟定钦的部署作了大量调整。

由佟定钦亲自拍板的“H市科技新区建设工程”已经搁置,根据市人大常委工作会议的说法,是因为新区中的“演艺设备城”投资条件不成熟。新区中的“科技园”正进行大规模改造,不仅引进本地地产集团,承建写字楼,而且允许外商参与新楼外观设计,这就淡化了科技园的市政工程色彩。佟定钦最引以为傲的工艺城计划也搁置了,H市第一工艺制品厂的厂长郭新铭天天往市府里跑。当初为了迎合工艺城的统一规划,工艺厂大量出租了旧厂房,并满怀希望地等待新厂房的落成。原厂职工已经及时进行了遣、退、补,留下的职工全部按民营制办医保、社保。一切改造计划都进行得很仓促,因为佟定钦想赶在五一前正式启动工艺城。现在,市府颁发了一份由孔维任授意起草的《关于推迟工艺城启动计划的若干说明》,郑重宣布将工艺城计划无限期押后。这巨大的变化让工艺厂的改革陷入泥沼中。旧厂房已经出租,新的厂房盖了一半。政府承诺的宏图大计只管了半截。郭新铭试过到市府里闹,到人大里闹,可所有的人都只推说是上届领导的事。终于有一天,工艺厂的工人们忍无可忍,集体约在工艺厂门前静坐示威。

当佟定钦深窝在沙发里看到这一切时,他的脸色是平静的。这些每个月只拿三百块钱生活补贴的工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佟定钦认真地读着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却是试图在其中寻找有关孔维任出丑的蛛丝马迹。末了,他放下老花镜,冷冷地笑:“乱搞,真是乱搞。我没看错老孔,他有了点权力就会乱搞。”

从新闻报道上看,也许是孔维任的舆论监察做得好,媒体没有把枪口直接对准市府。这一点尤其让佟定钦心有不甘。要知道,他曾经稳稳地掌控着整个市府,曾经在H市人民中竖立起良好的口碑。如果不是那意想不到的导火索,加上媒体的煽风点火……当然现在再说这一切已经晚了。佟定钦忍不住用酸溜溜的语气说:“小孔的媒体工作做得不错啊,光从这篇报道上看,市府一点责任也没有。”

李艳屏正在打扫卫生,听了只是敷衍地一笑,心里想:“就算是牵涉到市府,对孔维任又有多大影响呢,他当然是将罪过都推到你佟定钦头上。”

(三)

初中毕业后,李燕萍考了县重点高中;高中毕业后,李燕萍考了省重点大学。在李燕萍准备上大学那年,辛劳了一生的农民李月山因意外去世了。家里的经济支柱突然倒塌,让李家在困顿的生活中更加窘迫。李家唯一的男孩李向志成绩太差,没考上高中。李燕萍央求母亲把原本准备让弟弟读书的钱给她念大学。这破天荒的要求,让张秀妹在慌乱中更加举足无措。在思考了好几个晚上,以及征求了李家族老的意见后,母亲同意了这个请求。家里的那点微薄的积蓄远不足以支付大学学费。母亲东奔西走向亲戚凑了点钱,不足的费用,要靠李燕萍自己打工去挣。

H市是李燕萍所有憧憬和向往的起点。李燕萍至今记得,当她第一次走在H市宽阔且平坦的道路时,那渺小而无助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仓鼠被突然暴露在阳光下。她被夹杂在往来不绝的车流中,被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在与一群衣饰讲究的都市丽人擦肩而过时,看到了她们眼中的轻视。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跟路边的乞丐没什么差别。

也许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大学就是一段无忧无虑、自由散漫的时光。但在李燕萍的记忆里,这宝贵的大学生涯,她仍然是在贫穷和寒酸中度过的。为了凑足学费,她不得不绞尽脑汁,把所有上课以外的时间都利用上。她每天早上六点钟到市郊贩菜,八点多把菜脱手了赶回学校。中午到快餐店兼职,晚上在一家西餐厅做招待。上课的时候,她一边听着老师的慷慨激昂,一边校对从出版社领来的文稿。在最鼎盛的豆蔻年华,她不敢看镜子中自己,那个因贫穷而衣着寒酸的自己,那个因缺乏睡眠而满脸憔悴的自己。在困窘的经济面前,她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偶尔,她会想起了当年与许文哲的斗嘴,因为当年的赌气成为现实,她终于奋斗到H市来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有了奋斗到H市的一天,却依然穿着带补丁的衣服。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为什么她要过着这样辛苦的生活。就像她的父亲李月山曾经问过,为什么有的人天生就在城市,而有的人天生就是农民。有的人一出生就享福,而有的人终生都吃苦。然而无论哪一个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无论如何不甘,都得继续日复一日的工作。她唯一清楚的是,如果她想留在H市,就必须付出比H市当地人多一百倍的努力。

辛苦不是她所害怕的,她更害怕的是别人的瞧不起。她清楚自己内心所想要的,她既然已经来到了城市,就不可能再回去。既然如此,就只能一路向前,拼了命往前走,直到无力再走为止。

让李燕萍永远记得的是,在即将举行毕业典礼的那个晚上,她与许文哲、程文状坐在H市大学的咖啡厅里,做毕业前最后的相聚。身处于那优雅浪漫的环境中,李燕萍狠狠心,点了一杯价钱近乎是她一个月生活费的咖啡。H市的繁华与光鲜对于她来说只是手边的光影,虽然看得到,可从来不觉得抓住了些什么。在离开学校以前,她想享受一次她的同学们平常享受着的消费。

同样来自F镇的许文哲和程文状也没有在这四年好好快乐过。他们跟李燕萍一样,以卑微的身份和极少的零用钱在H市艰难生活。程文状也点了一杯咖啡,他即将要到S省最穷困的L镇教书。

咖啡的味道在鼻子底下弥漫,李燕萍试探着尝了一口。这又是令人难忘的第一次,她立刻喜欢上了那浓郁的味道。她已经在H市找到了工作。在过去的四年里,她一直凭着自己辛苦的付出在此地生存,在今后的日子,她相信自己能做得更好。过去的困苦已经随着每一天太阳的升起落下而逝去,她相信将来必定会一天比一天光明。一个人只要肯付出,肯努力,就不会一辈子苦下去。那光明的、富足的前景,正在前方等着她。在经历了四年的奋斗后,李燕萍甚至感谢这一段受苦经历。一个人年轻时若不受点苦,哪能成大器呢。就像手边的这杯咖啡,初喝有点苦,喝多几口,才会感觉到不可思议的甜。

“文状,你想好了?”许文哲惆怅地说,“在L镇教书的工资是六百,在H市工作月收入可以是六千。仅是这一项差别,就能让生活很不一样。”

程文状说:“我想好了,收入高未必适合我。这四年来,我觉得在这座城市生活得不好,过得不快乐,我想到偏远平淡的小乡村去,那里也许有我喜欢的生活。”

他们都是从F镇奋斗出来的最出类拔萃的孩子,然而到了H市,却变成了别人眼里鄙视的乡下人。李燕萍和许文哲都是心高气傲的,他们决心靠着自己的能力,在这座城市生根发芽,要洗刷掉从乡村带出来的一身泥土气,与城市里的人比个高低。但个性温和的程文状,却不想为着争一口闲气,扭曲了性格,委屈了自己。

才华横溢的许文哲已经被H市报业集团录取,尽管可以想象得到前途的艰难,他仍然踌躇满志。李燕萍找到的是一份私企的文秘工作,她想赚很多的钱,在H市立足生根,把母亲也接到H市,过上一家人曾经梦想着的生活。

“人总是想往高处走的,生存本来就很残酷,不管到哪都会很残酷。”李燕萍说。她环顾四周,看着人来人往,就像看着无数人的生活。

程文状淡淡地笑,说:“我不是你们,我不知道一心奔高处有什么好。我是个读了太多书的人,内心过于浪漫,我愿意过平淡的生活。”

许文哲也笑了,说:“你作出这么清高的选择,显得我跟燕萍很庸俗。”

程文状说:“追求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是很正常的人性。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将来不后悔。”

这类似总结的话让大家沉默了。李燕萍惆怅地望着远处,许文哲低头喝着咖啡,仿佛那咖啡能让他品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程文状突然向李燕萍笑道:“燕萍,你学业有成,长得又美。你能留在H市工作,将来一定有很好的前途。”

“文状,听你这么说,我也想去山区教书呢。”李燕萍不好意思地说。

“说什么傻话呢,你只是一时的情绪。我了解你的性格,你是会一步一步踏着向上的阶梯,越来越好的。”

李燕萍听了程文状真心的祝福,心里更添了感伤。她一改往日的内敛沉静,动情地说:“虽然在H市生活了四年,可每天都过得忙忙碌碌。在这四年中,我每天都做着下等人的活,为H市的本地人服务。这样的辛苦,这样的累,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前我阿爸说过,这就是命,有的人一出生就比我好,而我却要经过一番努力,去追求别人天生就有的。文状,你相信这就是命吗。不管我们作出什么样的选择,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吗?”

咖啡厅回响着轻柔的钢琴声,那像雨点般渗透在空气里的声音,浸染了每个人的情绪。许文哲拍拍李燕萍的手,说:“燕萍,别胡思乱想了。一个人不管出生在哪里,都要为他的人生而奋斗的。我们只要一直不懈地努力,将来必定会越来越好的。”

“文哲,你别看我一直忙忙碌碌,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真的,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想要追求什么?”李燕萍激动地说。

那是李燕萍坚韧而倔犟的一生中,难得一次流露出软弱的情绪。她常怀念那一个夜晚,那些点到为止的知心话。与她一同长大的童年伙伴们,在那一刻是懂得她的。他们争相把手覆在她的手上,轻柔地安慰她:“你是坚强的,也是优秀的,你知道自己要追求的是什么。”

关于大学的记忆,终止于一杯让她感觉到甜的咖啡。那间以英式风格装饰的咖啡厅,从她踏入H大那天起就存在着。可直到离开的那个晚上,她才有机会踏进去。望着墙上悬挂着的意义莫名的图画,望着四周的旧式烛台、钩花的桌布和桌角下滚滚的木头花边,她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县政府招待会的夜晚。那一年,她以为自己所见的景色是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的绮丽。可是一路走到今天,她看到得更多了,知道得更多了。世界是无限大的,风景永远有更好的。人生就是这样啊,不断地往前走,往前走,走到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从来无法预期自己能看到什么,可是为了想象中的风景,还是会执著地走下去。

(四)

李燕萍的工作在第三个月被炒了鱿鱼。因为老板的太太发现了老板与公司女同事有私情。老板的太太最终原谅了老板,她这个秘书却成了替罪品。她没有为自己辩解,拿到三个月的薪水后一声不响地回了家。入社会工作与在校读书毕竟有大不同,她觉得自己的思绪有点乱,需要歇一歇。

现在回想起来,人生的际遇就是那么奇妙。假若那一次李燕萍没有回家,她就不可能上山求签;假若她没有上山就签,就不可能遇到佟定钦;假若她遇不到佟定钦,也许此生也没有进入市府工作的机会。而进入市府工作则意味着人生的际遇与命运的陡转。

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她一个人独自上山拜佛求签。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不知道人生的改变就在不早不晚的一瞬间。

距F镇镇尾不出二百里的地方,有一座由全镇乡民合资修建的寺院。寺院叫“沸水寺”,取“沸水清音”的意思。乡下地方多少有点迷信,乡里乡亲们遇到大小难题都爱烧香磕头问菩萨,因此这个寺院香火特别旺。李燕萍从来就不是迷信的人,然而在她觉得内心产生了迷茫,看不到将来的时候,经不住妈妈的极力劝说,最终还是去了。

沸水寺烟雾缭绕,香火鼎盛。寺院里四下走动着几个和尚,院子外几株桃花开得灼灼可喜。李燕萍烧了香,在寺里转了几圈,吸着檀香的味道,觉得平心静气了不少。她依着和尚的指点,跪在蒲团上求了签。那签是很弱很旧的一枝,上面刻着几句古文,意思模糊难辨。解签处空着位置,和尚说解签的到山下买东西去了。李燕萍等了会儿,不见解签的人回来,也就放弃了。

她握着签文,一边看一边想,出了寺门往左拐,没预防地撞上了一个人。那人是宽胖身材,撞得李燕萍肩膀生疼。李燕萍嗞了嗞嘴,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仔细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是佟定钦。

也许不管多少年不见,李燕萍也能一眼认出他。他在她心里的形象永远是遥远而真实的。在H市,李燕萍常能从电视、报纸上看到他。他一年一年地老了,胖了,虽然官做得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是副市长了。

佟定钦朝她笑着:“我见过你,老家人,姓李的。虽然说不出名字,模样看着熟。”

他的慑人的眼神,就那么笔直地落在她身上。李燕萍有点吓住了。他是见惯大场面的人,眼神永远坚直,脸色永远淡定。她在他的注视下,却像个胆小的,无意中做错了事,被老师逮住的孩子。

“来求签吧?”佟定钦说,“我也是。你求的什么签?”

李燕萍给佟定钦看签文,佟定钦掠过一眼,说:“还不错呢。二五宫,中平签,李广机智,你要平步青云了。”

李艳屏惶恐地笑:“佟市长,您才平步青云呢。您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市长。”

“副市长。”佟定钦一脸谦虚地纠正。

这一番看似不可思议的邂逅,说起来其实也是在情理之中。佟定钦这次悄无声息地回老家,是专程为拜庙求签而来的。官场上流行的道理很奇怪,越是当得大的官,越是要信运、信命。佟定钦在工作上遇到了些解不开的心事,他不怕辛苦,特地到家乡偏僻的庙来。官场上另有个流行的道理,越是偏僻的庙越灵验。

佟定钦吩咐司机在山脚下等,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踱上山来。没想到却与李燕萍撞了个正着。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李燕萍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看着眼前这年轻、漂亮的佳人儿,从眼神里流露出的崇拜,佟定钦感到了莫大的满足。他笑着说:“这个庙我很久没来了,新修过吧?格局都变了。”

李燕萍乖巧地点点头,问佟定钦需不需要她指引。佟定钦想了想,问:“不耽误你的时间吧?”李燕萍冲他甜甜地笑:“怎么会耽误,荣幸之至呢!”

有年轻漂亮的女孩相伴,佟定钦欣然前行。寺院不大,却珍藏有不少奇特的祭祀用品,年久留存渐渐地成了文物,佟定钦对它们的意义、用途表示出兴趣,李燕萍便详细解释给他听。拜完了庙,求过了签,佟定钦顿感心情舒畅。他笑着说:“好多年没跟年轻女孩儿在一起了,遇到你,我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

眼看着近中午了,两人一起相挨着往山下走。李燕萍从来没试过与当官的走得那么近,可是凭着从书本得来的经验,她知道要跟领导说好话,要懂得说领导爱听的,但又不能表现得太诌媚。于是,李燕萍便一边傍着佟定钦下山,一边跟他说些F镇发生的一些乡野趣事,佟定钦一边走,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走到半山腰时,一个黑糊糊的山洞伫立在山边。李燕萍笑着介绍说:“这个山洞我小时候常来玩,里面有一块石头,长得特别像孙悟空。”佟定钦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小时候也曾进来过,也见过那一块长得像孙悟空的石头。”

李燕萍看到山洞张着黑糊糊的口,像是等待着他们的进入。老人家说这是个废弃的防空洞,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就没用过了。有一段时间常有人到洞里纳凉,下棋,后来又慢慢绝迹了,说是洞里有很多不知名的蚊虫。李燕萍从佟定钦的提议里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妥,但是如何不妥,她又说不上来。眼见的佟定钦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她只好顺着他的心意说:“佟市长,你是不是想进去,看那块石头还在不在?”

佟定钦点点头,已经扶着洞口的岩石,一步步往前探着。山洞里光线幽暗,由于人迹罕至,能感觉到的是一片清冷。李燕萍小心翼翼地紧跟他的脚步,在那幽深阴凉的环境中,简直感到头皮上的神经一阵发麻。佟定钦仿佛一心想追随童年记忆,黑暗中奋力摸索着往前走。李燕萍几乎是贴在他身后,心里除了紧张,还隐隐生出了一丝尴尬。忽然,她脚下一滑,身体全然失去了重心,情急之下抓住了佟定钦的手臂。

“小心,”佟定钦说,“洞里湿气重,地滑。”

李燕萍听到自己大口地喘着呼吸。她有点疑心,自己是怎么跟佟定钦闯到这黑暗的世界来的。这短短一上午发生的奇遇,让她感觉像在梦境。佟定钦宽阔的肩膀贴着她,这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是个发育完好的女孩。

好在洞不深,不一会儿就到头了。洞的尽头是一个大凹点,形状怪异得像一只猴子的嘴巴。李燕萍长舒一口气,总算到了放“孙悟空”的地方。佟定钦弯下腰看了看,遗憾地说:“那块石头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被搬走了,常有小孩闯进来玩。”李燕萍说。她有点任性地贴着佟定钦的身体。这个向来只能仰望的大人物,如今就真切地站在自己身边,原来他的举止行为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他那魅梧的身体,同样是温的、软的。

“也许吧,只好放弃了。”

佟定钦表现出一脸的失落。再往前已经无处可去,然而他似乎还不甘心,四处寻觅着:“小时候,我总觉得这洞里藏着无数的武林高手,偷偷躲在暗处练功。”

李燕萍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佟定钦的话不多,却每一句都来得莫明其妙,让她难以接上。李燕萍觉得,他好像在四处寻找入洞的理由。在往回走的时候,她仍紧紧拉着他的手。而他就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用宽大的手掌把她的小拳头包得紧紧的。更让她感到难为情的是,他的手臂总似有若无地在她胸前磨蹭。她那高高的、饱满、结实的胸脯在被触碰时,好像鸡蛋掉在水里般胀开。她不敢猜度自己的心思,也不敢猜度他的心思,她就像所有受苦受累了一辈子的农民,对能忍受的一切都尽量忍受。

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燕萍感到自己全身都燥热了。她虽然没有接触过男女之事,却还是从书本上得到不少知识。她知道男女间的互相吸引,有时候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那不可遏止的冲动,也许是身体内某些腺素的刺激。李燕萍偷偷地望着佟定钦,他脸上的平静一如往常。然而,李燕萍没来由地感觉到,他身上的腺素在起作用了。

仔细想想,她觉得这一切都顺理成章。正如她常听人议论到的,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而佟定钦从一方面看虽然贵为H市的领导,一个天天在电视里出现的“大人物”,从另一方面看,还是个正当盛年的男人。他们虽然是天时地利地相遇了,但如果她不是个漂亮的、让人心动的女孩,佟定钦又怎么会轻易地放下架子,与她搭讪。

这一念头在头脑中生成,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她故意一脚踩空,放任身体的重心倒下。她还未想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已经这样做了。她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地压倒在佟定钦身上。佟定钦大叫一声“小心”,并很自然地伸出手扶托。然而他的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却完全盖在了她的胸上。

“呀,真对不起。我这是……”佟定钦不好意思,没把话说完全。

“没关系,没关系,”李燕萍稳住身体,连忙摆手,“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没压着您吧!”

佟定钦飞快地把手移开,那覆盖过的地方,仍然像烙过一样,给她带来火辣辣的热。李燕萍斜睨间看到,佟定钦的脸色是红通通的,脸上带着某种受刺激后的喜悦。

下山分别时,两个人都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情,就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佟定钦一脸和蔼地对李燕萍说:“一个女孩在H市生存不容易,在私企打工,始终不是归宿。你向来学习成绩好,不如考个研究生,将来再考公务员,就容易多了。”

李燕萍点点头,说:“我觉得考研究生不难,只是考公务员太渺茫,听说录取了的都是有关系的。”

佟定钦说:“你研究生毕业了来找我,我会安排的。”

李燕萍抬起头,看见一个火烧一样的太阳,正正地挂在天上,刺得她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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